不曾染霜的乌鸦

不曾染霜的乌鸦

在广袤的白桦林里，曾有过一个无比漫长而残酷的寒冬。那不是普通的冬天，而是一场被幸存的动物们称为“大黯寂”的灾难。一种看不见的白色寒霜，会悄无声息地侵袭每一个生命，让最强壮的熊失去力气，让最灵巧的鹿僵硬倒下。

森林里的动物们，在头领狮子的号召下，都投入了抵抗寒霜的战斗。勤劳的河狸们日夜不停地加固堤坝，用冰水浸湿的尾巴拍打着泥土，许多河狸的尾巴因此冻结、坏死，最终沉入了冰冷的河底。勇敢的信鸽们穿梭在呼啸的暴风雪中，为各个巢穴传递着物资和消息，它们的羽毛上凝结了厚厚的冰凌，很多信鸽在飞行途中变成了冰块，从空中坠落。就连平日里胆小的兔子，也组成了搜救队，在雪地里寻找被冻僵的同伴。

森林的最高处，有一棵千年古橡树，那里是“智慧学堂”的所在。学堂的校长，是一只名叫“科拉克斯”的乌鸦。他学识渊博，声音洪亮，每天清晨，他的训导之声都会传遍森林：“忠诚，就是对森林的无私奉献！勇气，就是在危难中挺身而出！” 动物们都十分尊敬他，将他的话语奉为圭臬。

整个“大黯寂”期间，科拉克斯都待在古橡树最顶端、最温暖的树洞里。那里的储备最丰富，洞口用最厚实的苔藓封得严严实实。他没有出来加固过一次堤坝，也没有传递过一次消息。他告诉大家，他需要在一个绝对安全的环境里，为森林思考抵御寒冬的“顶层策略”，并撰写一部关于《忠诚与勇气》的鸿篇巨著。

终于，在无数生命消逝之后，春天艰难地到来了。阳光融化了积雪，露出了满目疮痍的大地。森林里的动物们聚集在广场上，悼念逝去的亲人，舔舐着彼此的伤口。

科拉克斯从他的树洞里飞了出来。

他降落在广场中央的石台上，动物们惊讶地发现，他与“大黯寂”之前没有任何不同。他的羽毛乌黑发亮，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，没有一丝一毫被寒霜侵蚀过的痕迹。他的眼神锐利，叫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洪亮有力。

他清了清嗓子，没有先悼念死者，而是意气风发地展开了双翅。

“看啊！”科拉克斯高声喊道，“看看我！在这场史无前例的灾难中，我，科拉克斯，没有沾染上哪怕一丁点寒霜！我的羽毛依然完美，我的身体依然强健！”

幸存的动物们静静地看着他，眼神里充满了困惑。

科拉克斯继续炫耀道：“知道为什么吗？因为我有着最强健的体魄，最科学的防护方法，以及最坚不可摧的意志！我的幸存，本身就是对‘忠诚与勇气’理论最伟大的实践！你们都应该向我学习，学习我是如何保持健康的！”

他陶醉在自己的演讲中，完全没有注意到台下的气氛已经降到了冰点。

这时，一只年幼的河狸站了出来，它的左后掌在加固堤坝时被冻掉了。它用清澈而颤抖的声音问道：“科拉克斯校长，我爸爸是为了加固堤坝，被冰水吞噬的。您说，是他不够强壮，还是他的意志不够坚定？”

一只翅膀被冻伤、再也无法高飞的信鸽也沙哑地问：“校长先生，我的伴侣是为了传递药品，才冻死在半途的。您说，是她不够爱惜自己的羽毛吗？”

科拉克斯的演讲戛然而止。他看着台下那些伤痕累累、眼神悲戚的动物们，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应。

他从未想过，自己引以为傲的“安然无恙”，在那些付出过惨痛牺牲的幸存者眼中，竟是如此的刺眼和丑陋。他那身乌黑发亮的、从未被寒霜玷污过的羽毛，仿佛成了一件最肮脏、最可耻的外衣。

没有动物再质问他，也没有动物对他发出怒吼。

它们只是用一种混杂着悲伤、失望和鄙夷的眼神，静静地看着他。然后，一个接一个，默默地转身离开了广场。熊、鹿、兔子、还有那些幸存的河狸与信鸽……它们走得悄无声息，只留下科拉克斯独自站在高高的石台上。

森林里第一次，没有任何动物想再听智慧的科拉克斯校长讲课了。

他那洪亮的声音还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，但那些关于忠诚与勇气的词语，如今听起来，只像是一只乌鸦空洞而滑稽的聒噪。他的健康，他的完美，在一片寂静的墓园面前，成了他最深刻的罪证。